文化专栏》我的同学马僮(短篇小说)12-6

6.
一走进书房,我立刻被满墙的书籍给吸引住了,更具体地说,我被一种庞大的书卷气息压倒了。这简直是一座小型图书馆。刚才,他提到捐书一万五千册,我还停留在抽象的数字概念。不过,现在,我对它的看法整个更新了,因为这么多实体的书籍,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我面前,我就能比非亲历者更能够体会到数量的实相。这个巨大的感触,使我忽然想起了印度的耆那教的哲学思惟来。耆那教认为,空间是一切存在和运动的场所,灵魂、物质、静止的条件和运动的条件都是存在于空间里。空间虽然不能被人们直接所感觉,但它的存在确是可以透过逻辑的推理而得知。耆那教将空间划分为有人、灵魂和占有的“充实的空间”,以及灵魂摆脱肉体以后定居的“虚空的空间”,前者是有限的、相对的,后者则是无限的、绝对的。时间为“一切存在的连续性、变化、运动、更新提供了可能性。由此看来,我现在立在捐书者的书房、他日以继夜写稿的工作室,我真的切身感受到“充实的空间”与“虚空的空间”充满热情地向我走来了。
“严先生,就是坐在那张桌子写稿的?”我指著临窗的桌子,很有自信地对他说道。
那时候,窗外的阳光洒了进来,照得整个房间甚为明亮;与此同时,它仿佛也在呼吁藏于角落的阴影暂时撤退,因为今天的日子有点特别,来了一位出版商,他正以虔诚的心情参观它们主人的神圣之所。
“嗯,不去做义工的时候,我就来这房间里工作。如果写得不顺利,我就东摸西找的,好比,抽出铁书架里的旧书,把它翻动一下,或者抽出来,读个片刻都好。总而言之,心情就会变得快活起来。”他的语气有著某种自豪的回响。
“不过,上午的阳光那麽炽烈,哪怕经过玻璃窗的阻挡,那还是很热的吧。”我最怕燠热的煎熬了,自然以自己的感受为先,“而且,房间里没装冷气,只开著电风扇旋转,您受得住啊?”
“嗯,”他微微一笑,“不过,与其说我不怕炎热,不如说我已经习惯了,日子一久,就顺其自然地接受它了,不然又能怎样呢?”
这句话说的真好!顺其自然地接受事实,看似悲观色彩的宿命论,仔细想来,并没那麽糟糕,没那麽孤立无援,否则在冷气机尚未大量生产,尚未走进家庭之前,人们又是怎么度过日日夜夜的?
“对了,熟门熟路的欧凯里飞进来,有特别喜爱的位置吗?”我重启了话题,“例如,书桌旁的铁制书架上,或者其他的位置?”
“社长,不愧是养鸽的过来人。”他很满意我的提问,转过身来,指著书桌右后方的书架说,“您看,铁制的书架自下而上都塞满了书籍,我在最上层特别留出了空位,作为欧凯里的栖息处。那里也是它的家,它随时都能自由进出的。而且,我认为,那个位置极好,可以看著我埋头写稿,又不会让我分心。因为它知道,如果飞到我的身旁,我就会停笔下来,与它一起逗乐,无止尽地说话……”
“如您所说,欧凯里真是个懂事的孩子。”
我由衷地称许他,人与鸟类之间,能够创建起这般深刻的情感交流,实在很不容易。进一步地说,这之间发生的故事,绝不是嫉妒者所说的妄想和幻影,而是根植于亲情与爱情的土壤,否则不可能有如此隽永如新的萌发。对严向冬而言,其实,他的后背也藏著一对眼睛。虽然他背对著欧凯里的位置,却能感知到欧凯里的神态,在最幽微的时刻,彼此进行沉默的关怀。
“哎呀,听您这么一说,我真羡慕那些杰出的小说家……”我加强语气地说,“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,一进入他们的笔下,立刻变成焕然一新的生命图景。”
“小说家比得上历史学家吗?”
“……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啦。或许,可以这么说,一个卓越的小说家,其作品的影响力,绝不输给平庸的历史研究者。您看马克思和恩格斯二人,他们为什么推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小说就知道了。”
“社长想当小说家吗?”他直白地问道。
“哈,坦白说,我有过这个梦想,”我坦白从宽地说,“不过,我知道自己的毛病,耐不住寂寞和诱惑,更惨的是,缺乏滴水穿石的毅力……。如果我有严先生一半的耐性,也许,我还能当个半吊子的小说家呢。”
“哎呀,不要这么说,我都觉得难为情了。”说到这里,他喜忧参半似地说,“这次,我的书稿多亏社长的帮忙啊……”
“您客气了。我说过,您是自费出版,所有的费用已包括打字、编辑、校对、排版、印制和装订费。一千本印制出来之后,我帮您代销三百本,其余七百本由您处理,可以自行售贩,尽快挣回付出的费用……。”
“谢谢您!”
“不客气。……话说回来,我倒比较担心历史学界对这部书稿的反应。”
“咦?”他沉吟了一下,略显不安似地说,“……因为我不是大学里的历史系教授,不是正统权威的历史研究者吗?”
“在我看来,这不成问题的。专业的历史学家出版著作,在史料考证以及写作技艺上,一定是毫无破绽可言,否则就与历史学家的名衔不相符合了。我较为担心的是,您对于日本战败以后是否向蒋介石政府交出‘受降书’提出了质疑,这个引证是否站得住脚?”
“社长,我郑重地向您说明,经过我多方的查证,‘受降书’的说法,似乎并不可靠。持肯定论的学者和作家,最终依然没提出‘受降书’的原本,多半为引述前行者的说法。”
“我愿意相信您,严先生。不过,在此,容我开个玩笑。您主张没有‘受降书’的存在,等于向那些肯定论者开炮和挑战啊,直白地说,其中就有我认识的作家朋友呢,尽管你的参考书目多达五百本之多……”
“我没考虑到这些,”他露出尴尬的笑容,但最后仍然直陈自己的想法,“也不是刻意要挑战他们,我只在乎历史的真相,更多人知道历史的真相,不是很好的事情吗?”
“这么说,您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?”我追问道。
“……社长的意思是,专家和历史学者对我提出严厉的批评吗?”
“嗯。”
“我只是个平凡的作者,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批评,也是一种无上的光荣。”
“是啊,严先生,一本新书出版了,如果没能得到某种程度的关注,等于被打入了冷宫,除非出现什么奇迹,否则就很难翻身了。稍为夸张地说,到时候,有学者对它提出尖锐的批评,作者和出版商都应乐观看待这个危机的,因为许多事例表明,危机逼降的同时,也带来了新的转机。”
话毕,我向他补充,该书出版以后,我将为他办个新书发表会,吸引更多人关注,虽然书市向来冷清,但是该做的宣传就要彻底执行。这与出版商的规模大小无关。一部书的诞生,如同一个生命体来到世间,无论它来自阔气的豪门或者简朴的小木屋,任何人都没有资格限制它。
“感恩,谭社长!一切就拜托您了。”
“别客气,这是我应尽的责任。无论如何,我不能收钱不办事啊。”我如耿直的他一样,也坦诚说出自己的感受。“严先生,我认为,您采取自费出版的方式,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。事实上,出版有时候蛮复杂的。”
“咦?”他似乎没听懂我的弦外之音,只能等待我进一步的说明。
“一般来说,作者有这样的心理:出版社为作者出版新书,作者有版税收入,又能享受作者的头衔,强化自己的社会地位,自然是高兴无比的。不过,这种美事只发生在大作家的身上,不会降落在平凡的作家的餐桌上。”
“真是这样吗?”显然的,他被我的说法所吸引了。
“如果,那个作者刚好流年不顺,遇上了居心不良的出版商,那麽后续的情况就很惨了。他们抓住作者极欲出书、渴望受到社会肯定的心理弱点,就在文字合约里做陷阱。例如,一般的版权年限为五年,他们把它调高到十年,这时经验尚浅的、或者不谙出版管道的作者,就会在这种情况下,不得不做出妥协。再则就是版税的支付了,对出版商而言,这可是一门绝妙的经营学。”
“……可是,合约上明白写著,他们不支付版税吗?”
“这个倒不会,不过,他们依然有办法对付你。譬如,他们先支付一半的版税,在那之后,就没有下文了,你们变成了陌生人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按照行规,出版商每半年必须向作者寄发版税结算书,里面写得非常清楚,销售册数、破损、退书、库存等等。作者确认无误后,签字寄回就可,这是正派出版的做法。相反的,居心不良的出版商,偏偏就不给作者年度版税结算书,让作者处于黑暗不明的状态中。”(待续)
作者:()
作家、翻译家,日本文学评论家,著有《日晷之南:日本文化思想掠影》、文化随笔三部曲《日轮带我去旅行》、《我的枯山水》、《燃烧的爱情树》(明目文化即出);小说集《菩萨有难》、《来信》;诗集《抒情的彼方》、《忧伤似海》、《变奏的开端》《迎向时间的咏叹》等。译作丰富多姿,译有川端康成、三岛由纪夫、松本清张、山崎丰子、宫本辉等小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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